又是天寒、地冻、风肆、雪虐时节,旷野上万物萧条、肃杀,街道上行人匆匆、且被层层叠叠衣衫包裹,万物凝神避严冬时刻,有一种花却充满生机和活力、含势待放,这便是梅。岁寒三友“松、竹、梅”,四君子“梅、兰、竹、菊”,梅竹均列三友四君子中,梅瘦、竹秀,一凌寒傲骨、一清雅高洁,但竹四季皆窈窕,独有梅却在百花萎靡时迎雪怒放。绿肥红瘦本是自然规律,开在春风里还是秋光中也仅是植物本性,梅花却被一代代名士吟诵,除其姿、神、韵、香外,是否皆因梅骨二字?
梅花之美非娇媚、非俗艳、非葳蕤、非虚张声势,而是一种散淡的、本真的、随性的、兀然忘我的美。冬季,白与灰成为自然界主色调,人们视觉麻木,当寒流侵袭再侵袭,人的耐性达到极限时,梅花悄然踏雪而来,没有鸣禽相伴,没有绿叶相衬,色不张扬、却清香沁人,梅干苍劲、虬枝扎髯,二者对比,更显梅花之神、韵。几千年的中国史,梅影俯首皆是,它飘在唐诗中,刻在宋词里,雕在陶钵上,绽放在苏锦湘绣上,洇染在国画墨香中,缭绕于古琴余音间,不论何时何人何形式下的梅,都那么朴实、自然,毫无胭粉味道,梅添古人一段香,古人借梅在时空间飞扬。
旧时梅飘香,却是孤单、寂寞的。当年白居易离开杭州后,曾作诗“三年闷闷在余杭,曾与梅花醉几场;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这奠定梅花凄凉意境,南宋陆游一首卜算子《咏梅》把凄凉推波到极至,“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寂寂驿站,破败断桥,惨淡黄昏,风雨中梅花,加上失意诗人,读来总让人不寒而栗,这种寒栗与“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何其相似,这不是自然中的冷,而是诗人所处社会的黑暗压至心间,陆游一生酷爱梅,咏梅百首寄托其喜怒哀乐,咏梅时扫去“红酥手、黄藤酒”的儿女情长,清高、坦荡、桀傲跃然诗间,一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力透纸背,语惊苍穹。
旧时梅花又是飘逸的,典型例子便是隐居西湖孤山的林逋,传说他一生无妻无子,唯痴迷植梅养鹤,被称梅妻鹤子,其写的《山园小梅》脍炙人口:“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诗写绝了梅花清影与神韵,梅品、人品融合一起,诗人与梅立于世外,不闻人间尘事,恰是乱世,归隐山林,与梅与鹤为伴,低吟浅唱,好似逍遥自在,但细看不过是无力面对,逃避现实而已。梅妻鹤子是佳话,却是诗人隐痛,这与当年阿育王转向佛学一个道理。
旧时梅花也是独守的、坚韧的。王安石写下“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元朝王冕“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留清气满乾坤。”这均代表艰难中的坚守,面对黑暗,不逃避、不妥协、不哀怨,不封闭,而是如梅,凌寒而开,既使无人欣赏,也香留人间,也就是这种精神之光,如阿拉丁神灯,让我们苦难历史有了明亮色彩,成为我们民族向前的精神动力。
一单薄的梅,历史赋予如此多意义,且多表现孤寒、落魄、逃避,积极的也不过是坚守而已。后人观前世的梅,需仰视,象神高高在上,可敬却不可亲,梅若有知,也应该觉得沉重了,直至毛泽东一首《卜算子·咏梅》,扫去历史寄予梅的高寒、孤寂,梅花以激情、热烈、报春使者身份出现,梅花形象才丰满了,“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崖冰间傲然挺立的梅,张扬着生命之美,没有蜂蝶缠绕,没有绿草衬托,就那么以娇柔之姿、昂扬姿态向空而舞,梅骨铮铮,却不再是旧时的自怨自艾、孤芳自赏,而是积极向人间传递春的信息,期盼春天到来,盼望百花齐放。
时间转换至今天,又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壮丽景色出现时,梅花也整妆待放,人们怀着喜悦的心情,等待梅花开放,此时赏梅的人依然是黄皮肤、黑眼睛,神情却是安逸的、惊喜的,再无苍惶、落寞,这要归功于我们所处的时代,三十年改革开放,我们是亲历者与受惠者,从记忆中的物质匮乏到今天的极大丰盛,从文化生活单一到信息时代,生活变得如此多彩,和前人相比,我们得到的太多太多,如果有人还不满足时代,固执于自己小天地,且以个人小小得失抱怨生活不公,以梅之孤寒自喻,那就真的是个人的悲哀了。
其实孤寂、飘逸、坚韧也好,热烈、任性、早占春头也好,都是人赏梅的感受,人上百尚且各色不等,当然赏梅观感也如此,低吟浅唱里是一颗颗灵魂在跳动,梅花不过是植物,老树新花肆意的开放在寒风白雪中是本性使然,明知如此,我依然喜欢梅花、爱梅花的大气张扬,爱梅花心无旁鹜,爱梅花的我行我素,爱梅花的简洁明朗……
我们小城的冬天,有雪无山无梅,且雪也不似旧时多,我们不能沿着诗境踏雪寻梅,但至少你心里一定要凌寒开一树梅花,用你的心性、用你的工作热情、用你的生活激情与它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