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香一瓣话健桑
胡科刚
1937年的一个晚上,一名穿着和服的妇人走在日本南部福冈县北九州岛市中间町的一条小路上。她步履匆匆,因为太过于惦记着患病的儿子,她坚毅的脸上带着深深地忧愁。而在伯父家的一个小房间里,那个被隔离的6岁小男孩正孤独地听着收音机,等着来看他的母亲。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当时患肺结核病濒临死亡的孩子,日后成长为日本著名的影星,一生共出演了205部电影,演唱了22首单曲,4次获日本学院奖最佳男主角,2次蓝丝带奖最佳男主角……他就是日本影坛泰斗级人物高仓健。
一
1954年3月,东京明治大学商学院毕业的小田刚一在找工作时屡屡碰壁,后在偶然的机会被日本东映电影公司的专务牧野光雄发掘,走上了电影演员之路。
小时候的小田刚一非常瘦弱,常常生病,没有人愿意跟他交朋友,陪伴他的只有书本和收音机,这养成了他孤独而沉默寡言的个性。
如同以前我们封建社会看不起“戏子”一样,在走上被九州老家的人称为“河原乞食”的演员之路时,他是很自卑的,但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去挣这2万日元的工作。刚开始,这个从没学过表演,在导演眼中身材瘦高、眼晴炯炯有神、相当清纯质朴的年轻人,在拍戏时只会呆呆的站着,不知道怎么去表现自己的形象。但他从他倔强的母亲身上学到了,“越是遇到困难和挫折,越是要坚持。”后来,他潜心学习电影表演艺术,所有镜头几乎都是一次拍成。
就像成龙的原名是陈港生一样,高仓健这个后来非常神圣的名字,是电影公司为他起的艺名,而他自己想起的艺名是“忍勇作”。
1956年,东映公司邀请曾演过小品剧《傻傻爱桑》主角的江利智惠美参演新剧,25岁的高仓健与19岁的江利智惠美相识了。当时,江利智惠美、雪林泉和美空云雀是日本最著名的歌星,被歌迷亲切的称为“三人娘”,意思是女歌手中最好的三位。
年轻的江利智惠美因演唱歌曲《田纳西的华尔兹》而蜚声歌坛。《田纳西的华尔兹》是美国田纳西州的州歌,原唱为帕迪佩芷。江利智惠美的父亲久保益雄是一名指挥家,经常带她到美国驻军俱乐部去唱歌,从而学会了美国爵士乐。江利智惠美去唱片公司试唱时,就唱了这首《田纳西的华尔兹》,唱片后来大卖40万张,在当时的年代,这是一个惊人的记录。
高仓健是江利智惠美的歌迷,而江利智惠美对高仓健的第一印象是:“嗯,他的脸色很白”。身高有180公分,外形俊朗的高仓健展开了对歌坛偶像的追求。而从小失去母亲的江利智惠美,年纪轻轻,对爱情充满渴望。高仓健非常痴情,每次约会他都会提前到场,最后再把她送回家,伫立在她窗前,直到屋内灯光熄灭后才离去。
高仓健为喜爱打乒乓球的江利智惠美在家建了一个球台,常常每天都到她家去玩,打乒乓球。这时的高仓健非常开朗、非常快乐,远不是后来银幕上给我们的沉默生硬印象。
高仓健为喜欢进口车的江利智惠美弄来一辆雷鸟汽车,两人常开车去奈良县东大寺看火把节,去德岛县观阿波罗舞节,去长野县阿尔卑斯山麓的松本城堡探幽猎趣。高仓健甚至煞费苦心的借来小飞机,乘着飞机,带着很多特产和有着可爱颜色的短袜给智惠美和她的朋友们。试问,哪个年轻的女孩子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呢?那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
1959年2月16日,在高仓健的生日这天,一对相恋多年的有情人喜结连理。
二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刚刚在甜蜜婚姻中憧憬美好生活的两个人,没想到幸福来的那么短暂。
1962年的一天,江利智惠美欣喜的告诉高仓健,她怀孕了,两人高兴万分。但随后,江利智惠美查出患了妊娠高压症,并且是最严重的那种,医生告诉她不引产会有生命危险。他们失去了可爱的女儿。从惊喜到失落,从幸福到绝望,没有孩子,两人的爱情渐渐失去了支点,无法言语的隔阂在他们心中慢慢越变越大。
为了逃避家庭,高仓健开始把全部的身心寄托在电影拍摄上。有统计显示,1963年至1972年,东映公司每年都要拍20至30部任侠片,而这其中有一半是高仓健主演。平均每月一部的演出,占用了高仓健多数的精力与时间,他疏远了家庭,冷落了妻子。高仓健就像流水线上的机器,越来越忙,他在用拍电影来折磨自己的身体与精神,以忘记那些生活中的痛苦,可当电影也无法浇熄他心中的悲痛时,他开始变得孤僻,甚至冷漠和不近人情。
在外面,高仓健不喜欢任何亲昵的举动;在家里,智惠美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每天承受失去爱女的痛苦和无边的寂寞,精神状态到了崩溃的边缘。有时,高仓健不拍电影时就一个人隐居在静心寺一两个星期不回家,他在腊月里,站在瀑布下,挑战着自己肉体的极限,他在寻找忍辱负重的痛苦。同时,他也杜绝了一些缠绵的情感,悠闲的生活和琐碎的家常。
1964年,由大名鼎鼎的黑泽明编剧,深作欣二导演的《加可万和铁》,高仓健主演的北海道鲱鱼渔场的船老板儿子铁在零下十五、六摄氏度时,只挂着一条六尺长的兜裆布只身跳进了大海。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这样做,高仓健肯定不是为了金钱,在真身与角色之间,有他对电影艺术的赤诚追求,也有对感情幻灭的无边痛楚。
1965年4月,由导演石井辉男拍摄的《网走番外地》,作为任侠电影的里程碑之作,片中的高仓健那充满刚毅的线条、浓黑的眉毛、冷峻的眼神,成了人们后来看到的经典形象,他也渐渐成为人们尊崇的偶像。
1970年1月28日晚上8点,高仓健位于东京世田谷的家因电线短路突发大火,他们的家没了。加上江利智惠美姐姐挑拨欺诈,盗取高仓健夫妇财产借高利贷,智惠美为不连累高仓健还债,在新闻发布会上单方面宣布了离婚请求。
记者问智惠美:“对高仓健有留恋吗?”她说:“就这么结束,如果说没有留恋的话,是在说谎”。但两个人的爱情,再也无可挽回,后悔的智惠美让好友去找高仓健把离婚宣判往后再拖延,但年轻气盛的高仓健有着浓厚的大男子主义,面对说情者,他委婉地说:“已经决定了的事情,记者都已经来了,所以不能往后拖延了”。
高仓健在自传中说,其实他们都在想着自己来承受痛苦,放手让对方幸福。但是缺乏沟通才是他们婚姻破裂的真正原因。
1976年,在拍摄完《神户国际暴力团》之后,45岁的高仓健宣布退出东映公司。
三
曾拍过喜剧片《寅次郎的故事》的导演山田洋次,无意中听到一首美国歌谣“老橡树上的黄丝带”,突然有了灵感,想拍一部电影,他找到了高仓健,高仓健的回答很简洁,“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1978年,这部电影推出,这就是著名的《幸福的黄手帕》,高仓健从电影上那些寡言少语的硬汉、英雄,转型为生活中的普通人。报刊上说高仓健复出,“后续小健热潮,有如同美洲革命人民同盟兴起时的气势”。也是这部电影,让高仓健收获了日本第51届《电影旬报》男主角奖、第32届每日竞赛会男演员演技奖、第20届蓝丝带男主角奖和第1届日本学术会男主角奖等四项日本最高的电影奖项,奠定了他不可动摇的影坛地位。
相比高仓健的成功,江利智惠美却遭遇了事业的坎坷,因为歌唱行业的急剧发展,人们渐渐淡忘了她的声音,1975年,她在《酒店》这首歌里唱到:“我是一个女人,我要活得像像样样。”而实际上,离婚后的在她在痛苦中不能自拔,很长时间都郁郁寡欢,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1982年2月13日上午,在东京的一所公寓里,人们发现了江利智惠美僵硬的尸体。医生诊断她为酗酒引起的窒息,最后陪伴身边的只有她的爱犬。
三天后,江利智惠美的葬礼在娘家举行,人们并没有看到高仓健的身影,很多人开始痛恨他的绝情寡义,甚至把智惠美的死都归咎于他,对于这一切评论,高仓健没有任何回复。七天后,高仓健来了,一个人,悄悄的,手里拿着白色的菊花,无言地坐在她的灵位前,台前那张黑白照片,恰恰是他见她最初的模样。这一年,高仓健51岁。
有人说,失去爱人的滋味,不是哭泣,不是崩溃,不是低吟悲伤,而是四肢疼痛一般的幻觉。有的人表现得嚎啕大哭,有的人却把悲伤都压在心底。《幸福的黄手帕》的导演山田洋次形容高仓健,“他那对眼睛有一股勾魂摄魄的魔力,他的眼神里载满了悲哀和喜悦”。这样的眼睛,其主人必定是情感丰富的,只是,无论内心里如何巨浪翻腾,都掩盖在他冷峻的外表之下。
1999年,年近七旬的高仓健出演《铁道员》,扮演一位长年坚守在北海道的铁道员,年轻时过分专注工作,忽略了对妻子的爱,导致妻子郁郁而终,晚年的他即将离任,却不由得怀念起死去的妻子来。
离婚后的高仓健一直单身,但在每年的2月13日,在江利智惠美的墓前,人们总能看到他献花焚香,默默无语。他曾经说:“在伤到别人的心时,伤的往往是最重要的人的心,不,不如说正是最重要的人,反而伤得更重。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宝贵,明知如此,不知为什么,反而会做出深深地刺伤她的事”。这个深情的男人在追悔。
《追捕》中的杜丘、《远山的呼唤》中的田岛耕作、《幸福的黄手帕》中的岛勇作、《铁道员》中的乙松……当我们纷纷为那两道微蹙的浓眉、一双忧思的眼睛和那副充满刚毅沧桑感的面容,那散发着特别的男性魅力形象疯狂而仰慕时,又有多少人能够看到那沉默背影后的孤苦,那深藏内心的寂寂悲哀?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高仓健曾经说,人生会有铭心的喜悦存在,也有深切的悲痛存在。敬爱的健桑已经去逝,我又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爱,就是对她及自己的人生怜惜、珍重。”